霜白 | 为什么落叶有着大地的颜色
◎古 塔
那孤零零矗立着的斑驳的古塔,
阳光又一次给它镀上一层金色,
仿佛久远的世事在它身上燃烧。
一个诗人也该是这样——
他写着,使衰老散发出缓慢的光辉。
◎碎 片
当我写下落日、河流、明月……
它们从未因我有过丝毫的变化与增损。
一年一年,它们冷漠地照着我。
我也照着它们,像无数的古人与后来者,
像一面碎镜中的
一小块碎片那样,
在我自己的棱角和轮廓中,我获得了
一条新的河流,一轮新的太阳和明月……
◎古别离
只有落叶才能归根
只有漂泊的心长存故土
只有在回忆中
才能有一双第三者的眼睛
身体扎了根,灵魂就是它的叶子
也许灵魂是一棵树
而身体是叶子
总是在撕裂,拉伸,彼此相认
像两半拉链扯开宽大的口子
我在远行中
也是另一个人的旧址
是啊,正是那久远而沉重的别离
让我和你
这样紧紧地在一起
◎无 穷
比如我问你圆周率是多少,
你并不能写下一个绝对精确的答案。
但它就在那里。每一天,
你的车轮在转动,
这个星球也在转动。
始终有那样一些东西,
是日常,
同时也是奥秘。
老子和孔子未曾指明的,
霍金也没有给出我们真理。
就是这样吧,
那永无答案的部分,
让我们的车轮跟着星球不停转动。
◎乌有的容器
“玻璃杯里有什么?”
“空的,什么也没有。”
“气球里有什么?”
“有空气。”
——可是……
“钟表里有什么?”
“有指针和齿轮。”
那时间在哪里呢?
“翻开的书里有什么?”
“有一个陌生人的低语。”
他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年代,
而我写的这首诗中也用了
他使用过的汉语。
“你的身体里有什么?”
“还有半生未消化的光阴。”
你越来越短、越来越轻,
像雨滴落在河流里,
像氢气球消失在看不见的天际。
◎那些失去的
有人把壁虎的图案贴在车尾,
作为一个平安符,
取义“避祸”、“庇护”。
一只被猫捕获的壁虎,
尾巴迅速断掉,它趁机飞快逃走了,
只留下断尾在原地依然摆动着。
不用担心,过不了几天,
小家伙又会长出一条新的尾巴。
如果我们也能像一只壁虎一样多好啊——
如果那些消逝的日子能够重来,
那些消逝的人再回到我们身边,
那些疼痛的,依然是属于我们的、最亲爱的……
可是,它们不是一直就跟在我们身后吗?
一直在我们身上生长,或者说,
是我们在它们身上生长,
如同一根尾巴护佑了一只壁虎的前程。
◎再等一等
冰总会融化。
再深的伤口总会愈合。
被埋藏的种芽拱出地面。
一粒草籽也可以创造一片草原。
一群蝼蚁也能消灭一头狮子。
那么,眼泪也能够穿透石头。
烧红的铁在淬火后变得更冷更坚硬。
而一棵老树无声地消化了扎在身上的铁钉。
漫长的寂寞,
有时比我们的耐心更长。
而每一封信都有一个地址。
每一首诗总有一个和它相遇的人。
一切正在来临。我提醒自己——
别担心,再等一等……
◎冬天的果园
它们开过绚烂的花,结过的果实被人摘走了。
如今它们空荡荡的,
什么也没有。
我想起把开花的树冠画成花火的梵高,
在贫困和疯狂中烧着自己,
一生只卖出一幅画作。
蛰居的狄金森活着时发表的诗只有寥寥几首,
杜甫的晚年在颠沛流离和寒凉中度过。
……而更多的,是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人。
是我的一些朋友,或不相识的人。
他们也曾努力多年,甚至倾其一生,
终一无所获。
可是多么好啊,他们来这人间一趟,
他们干干净净的,就像这些果树,
丢失了那么多。
◎为什么落叶有着大地的颜色
为什么落叶有着大地一样的颜色?
为什么麻雀有着大地一样的颜色?
为什么田鼠有着大地一样的颜色?
为什么野兔和刺猬都有着大地一样的颜色?
为什么一颗中年之心
如此安稳和平静,又有一种旷远的哀伤?
◎边 界
一条熟悉的街道究竟有着怎样的形状,
从楼顶的露台上我掌握了它。
而当我走向高山之巅,
打量这座小城,我没有找到这条街道,
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。
而我所看不见的,所不知道的也越来越多,
如同更高处,那更加苍茫的远方
和空阔的天穹。
我常梦到的,那丰富的童年生活,
都出现在一个名叫太师庄的小村落里,
而在一张中国地图里找不到它,连河北
也只是占据一块方寸之地。当我
看一部关于宇宙的纪录片……我所知的一切
在无限地缩小、缩小……
但我可以确定地指出,在这广袤时空中的
某一个点上,有一个我,
就行走在那一座城市,那些街道中。
仿佛在我们身体内部,也有无数条道路,
通向越来越宽的边界。一直走下去,
我们也给自己绘制出一份清晰的地图。
◎微茫的灯火
戊戌年上元夜,
我陪母亲把灯从屋里依次点放到院子里。
一根根小红蜡烛排着清晰的队形,
如豆的灯苗在夜风中跳跃。
期间我跟母亲谈到哥哥的去向,她说,他去参加了一个葬礼,
和数月前一样,他的又一个同学猝然而殁。
“唉,黄泉路上无老少。”我的话像是一种安慰。
我们已把灯点到院门口。春联被掀开的一角在轻轻飘动。
每次回头,总有些烛火早早被风吹灭。
母亲试图挽救,却难以应付。她有些小小的沮丧。
“已亮过就够了。”我的话又像是一种安慰。
不是吗?每一根蜡烛迟早会熄灭的。
我想起小时候,很多次跟着奶奶在院子里放灯花的情景,
那时的灯还是用纸浸了油做成的。这让人有些恍惚。
每次回头,那些灯苗都在同样的序列里跳跃着,
那么美,仿佛夜空中的星星。
◎带不走的部分
水缸上漏了底破了柄的铜瓢,
架子上掉漆的、摔瘪的军壶,
杆子被摸得发亮的烟枪,
缺齿的木锯,磨平的搓衣板……
这些我的祖父母、我的父亲母亲用过的东西,
还在我身边一直新鲜着。
我喜欢这些不再完美的,
被不同的人磨损的事物。
就像我腕上那块多年的手表,
玻璃上那一道深深的划痕如同
一个刻度一次次和指针重逢。
就像流水冲垮土坯,大风刮过坑壑,
在那些陈旧的事物中,在它们的
缺口和缕缕伤痕里,
镶嵌着离去的人带不走的部分。
在我们手中闪闪发亮。
◎尽 头
桃树林的尽头有一片油菜田
油菜田的尽头是铺展的麦地
麦地的尽头是越来越多的房屋
构成的村庄
村庄的尽头有什么
一直走下去
整座山岭的尽头
又是什么在继续
一件事物结束的地方
另一件事物刚刚开始
因此我不可能走到真正的尽头
一生短促,想来伤感
我又觉得
我也如一面风景
属于这辽远大地中
分不清的一部分
万物正从它身上轰隆隆经过
◎漩 涡
常常梦见年少时的故乡
那些街道、房屋、田园
甚至一树一石……都变了
如今站在原来的位置
却没有了从前的地址
只有那少年还生活在原地
而这一个我在漂泊中渐行渐远
两个故乡、两个我
不断地重叠
不断地相互辨认
确切地说是有很多个我
在向同一个故乡努力
在越来越快的时代的水流里
他们追赶着、凝聚着
像要把什么紧紧拧住
◎泥 人
我们所念及的、所读到的太多人,
都早已成为泥土。
而他们的魂灵
就像风,在大地上吹送。
像水分,又一次找到我们。
这是塑造也是销蚀——
一点一点
我们也散成岁月里的灰尘……
霜白,70年代生,居河北保定。著有诗集《挽留》。霜白的个人公众平台:挽留。喜欢的同学敬请关注关注他个人的公众平台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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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诗人往期:
杨雄 | 适合打铁,弹《广陵散》,适合在东晋寻一个北人南相的女子